稍有意外的,还是关翳然竟然也在这边请客,大骊一州刺史,在二楼吃酒,会不会寒碜了点?
同样二楼屋子,国师府一位名声不显的年轻文秘书郎,好像也在这边请他那个临时赴京廷议的父亲在此吃饭。
还有陆翚,他怎么跟周船主和那位燕宗师凑一块去了?
陈平安端碗来到窗口,洪霁默默跟随,敏锐发现国师远望的方位,是那京城海岱门。早年大骊朝的京城九门,其中主管税务的海岱门监督,是个当之无愧的肥缺,按例一年一换,历来都是由宋氏宗室担任,除了赴任之时去衙署走个过程,是不用去“坐堂”的,这是个大骊官场约定俗成的规矩,只需去一次,然后就是领取俸禄。所以真正管事的,还是那两位副监督,一个由户部官员补缺,另外一个就说不准了。比如早年裴懋从文官转为武臣之前,就以翰林学士的清流身份,当过一任的海岱门副监督,大概裴懋也就是在那个时候,真正简在帝心了,或者是得到了崔国师的青眼相加。
不过后来跟披云山晋升为大骊北岳差不多时候,大骊京城也有过一场扩建,海岱门监督就多了个旧字,逐渐成为一桩京师典故。
洪霁心中猜测,难不成国师是要动一动大骊边军了?!皇帝陛下此刻去往北俱芦洲商议结盟,莫非是某种为了避嫌的举措?
裴懋贵为巡狩使,确实分量足够!只是洪霁心思急转,思来想去,好像裴懋也没有什么把柄?官声好,战功硬,虽说名气不如苏、曹两位巡狩使,可是细究之下,裴懋值得说道的地方,不胜枚举,比如年纪轻轻,就曾稳坐大骊诗坛祭酒的位置。等到“弃笔投戎”之后,非但没有落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下场,反而不断积攒战功累官至疆臣,连淮王宋长镜都对其刮目相看。
陈平安缓缓收回视线,落在了酒楼外边那条流金淌银的菖蒲河水面。
记得上次在金色拱桥,自己曾有个感想,一条光阴长河就像两个字,“现在”。
那次带着青同东奔西跑,梦游山水,到处求人。魏檗提醒他持境对照的细微偏差,高位神灵转身的范峻茂,她那句一语双关的“官大说了算”,而青同与陈平安一路同行的最终观感,也是好像“一条直线”……如此说来,他们各自皆是察觉到了些许端倪?也难怪至圣先师说了句与“情绪”有关的言语,大致意思是说“可以登顶却无法登天”。
陈平安收拾好思绪,喝了口沁人心脾的梅子汤,也不知道小米粒他们逛到哪里了。
打定主意,回头让于磬也将这冰镇梅子汤收入国师府的膳食菜单。
近期国师府开小灶,郭竹酒雷打不动三板斧,顿顿豆汁,醋鱼,折耳根……于磬百思不得其解,问她是怎么想的,郭竹酒当时苦着脸,皱紧眉头,说我辈武夫遇上强敌不能怂。当时裴钱便又给郭竹酒夹了一大筷子醋鱼。
当下的裴钱,已经骑马离开大骊京畿地界,独自闯荡江湖去了,往北走,打算再去一趟北俱芦洲。
既因为那边侠气最多,也因为师父当年留在在那里山水故事很多。
晃悠悠的羁旅途中,裴钱发现师父帮忙准备妥当的包裹里边,放有一部分为上下两册的“山上”书籍,书名《纯阳剑术》,一部书竟然就只是记载了一道剑术,上册极薄下册极厚,手写的稿本,最前边的序言颇为简略,师父先是大致说明了这剑招的出处来源,说合订本的上册,是小陌的功劳,下册是自己的狗尾续貂,略作补充而已。
故而是同一剑术,通过两位剑修的不同视角和理解,方便裴钱自行体悟。
第二个序,就是一张图。书页材质最为特殊,是青绿色的纸张。
第三“序”,空白书页。陈平安让裴钱练剑之后,将来自行补上一些心得。
吕喦在桐叶洲镇妖楼施展出来的纯阳一剑,并无任何藏私,一场近距离“观剑”之后,
早已凭借“偷师”一事名动天下的陈平安依旧只能看出七八分,小陌却是已经仔细将其全部记录在册。
其实陈平安还曾珍藏一部手抄本的剑诀,如今已经被崔东山供奉在了青萍剑宗祖师堂。
出自三千年之前的吕祖亲笔,却是上次登门观礼,陈平安偶然得自李槐之手,那是一部直指金丹的剑诀?
总算坐定了,洪霁如释重负,他娘的,吃顿饭而已,可别再整出什么幺蛾子了。
菖蒲河之内,循着条水脉,一尊身量雄伟的青袍、红脸汉子,手扶腰间白玉带,正率领一拨巡检司下属一同按例视察水域。两岸的灯火倒映在水面上,随水微微摇晃,对于水府官吏而言,就像一片高悬头顶的灿烂星河。
一位水裔下属喜笑颜开,“老爷,今儿咱们菖蒲河,来了好多红得发紫的大人物,真是蓬荜生辉呐。”
菖蒲河水神伍刚正默不作声。
那下属埋怨道:“老爷,真不是小的搬弄是非,朝廷也真够吝啬的,老爷既有功劳更有苦劳,凭啥迟迟不升官?不给个更大的官帽子戴戴?”
上次宝瓶洲万年未有的山水官场变迁,许多正统神灵的金玉谱牒都有了品秩提升,金身高度得到了与之相符的抬升。但是菖蒲河水神的官身,至今还是六品,没升没降。稳得就跟京城长宁县、永泰县的县令品秩一样。
伍刚正瞪眼道:“有本事去岸上嚷嚷!如果真有心,就去国师府替我喊冤。”
那下属缩了缩脖子,“这不怕连累了老爷升官不成,反而被礼部穿小鞋嘛。”
伍刚正继续巡游水域,遥想当年,也曾有幸与崔国师闲聊过几句,后者笑问他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。
大骊朝多如牛毛的山水神灵,若论谁最“天子脚下”,菖蒲河水神,当是毋庸置疑的第一。
在那头绣虎,国师崔瀺在大骊官场“失踪”的那些年里,水府属官胥吏们日复一日的巡视菖蒲河,他们最大的感受,大概就是岸上的来来往往,愈发热闹喧哗,酒楼食肆的菜肴酒水,越来越精致、金贵起来了。此外,老老少少的官员们身上的老官袍,脚上的旧官靴,好像越来越少了。他们身上的佩饰越来越多,玉佩越来越值钱了。
大骊宋氏历史上只有过一次迁都,当初选址此地作为新京城,有条菖蒲河,有座猿蹂栈那边的青玄洞,都是理由。之前京城官场有迁都至大渎附近洛京的议论,菖蒲河水府上上下下,自然是极为紧张的,生怕大骊王朝迁了都,菖蒲河就连个热闹都守不住了。
虽说沸沸扬扬的迁都一事,在陈平安担任国师之后,已经变得绝无可能,但是伍刚正总觉得京城接下来还会有些……故事发生。只说这位菖蒲河水神,方才那个男人在岸边掬水洗脸,双方打了个照面。而伍刚正跟那个姓裴的,算是当过一年的近邻。
酒楼二楼的一间小屋子,裴璟好似邀功,笑道:“爹,要不是早两天就预定好了,看架势,未必能有二楼的位置。”
男人没有着急落座,抬头看着一幅佚名的龙宫雅集,画卷中有一位龙宫美人持觚,古物色泽幽幽,青绿彻骨,画师以工笔描绘,人栩栩如生,觚宛如实物。三千年前,人间各处龙宫,不管是海中还是陆地,俱是宝藏荟萃之地。落魄文人写的志怪书、香艳笔记,在这件事上,总归是所言不虚。
他随口说道:“三楼雅间吃人,二楼做东的给人敬酒,只有一楼堂食才是真的在吃饭。”
裴璟无言以对,想起一事,疑惑道:“罗伯伯他们几个呢,就没有跟着爹一起来菖蒲河?”
照理说,父亲每次外出,身边最少得有两位贴身扈从跟着,要是在地方,明里暗里,山上仙师配合武学宗师,那些随从的数量只会更多。比如被裴璟敬称为“罗伯伯”的扈从,真名罗万戟,是一位久经战阵的武学宗师,有那“拳出钱塘江”的说法。
在大骊朝,他们一律统称为武秘书郎,而这类扈从的“品秩”,人数,朝廷早有清晰的界定和规矩。最早安排这类扈从,理由很简单,防止己方高官疆臣被敌国、被山上修士暗杀于地方沙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