漓天曦冷哧一声,待要继续发难,我捂着袖子自他身后低低开了口,“算了,让他走吧。”语毕,转身一言不发地走上楼梯。
“项少,等等。”
我一时窒住,愣在原地,心头惴惴急跳,眼前竟有些恍惚。这一声项少,让我在霎那间似是回到了过去,只是眼前的一切早已不复当时的光景,而人,也再不是昨日的人了。
身上一暖,漓天曦不知何时取来一件玄色披风搭在了我肩上,我感激地冲他笑笑,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,认真地道,“殿下,忠靖侯已经过世,以后切不可再唤错人了。”
漓天曦脸上一红,伸出手来挠挠鬓角,不好意思地笑笑,“是我疏忽了,幸好没有人听到。”
耳畔倏地传来悠扬琴音,袅袅如兰芷摇曳,淡淡似秋风飒爽。只是这曲调甚为熟悉,我驻足细听,竟是很久以前我在太液池畔凤仪亭中即兴所奏的一曲《冰菊物语》,不曾想已经流传到了坊间,倒是着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。
“呃。这下可好,班门弄斧了。”漓天曦一愣,继而仰头大笑,见我无奈颦眉看他,忙解释道,“我们几个兄弟微服出来,在楼上为大哥接风洗尘。酒到酣处,便着人照着曲谱弹奏,可惜总不尽如人意。这不。七哥一怒之下,已经赶走好几个乐师了。这样下去可不妙。”
“怎么说?”
“以七哥那样较真的性子,今儿个晚上,这满京城的乐师,恐怕都得。”漓天曦故意卖了个关子,只望着我促狭地笑。
我拧眉无话,唇角微扬,抑制不住满腔笑意,摇了摇头,转身便要往楼下走。
“你不会真这么见死不救吧。”漓天曦哀叹一声,着急唤我。
“殿下究竟想要我如何?”我轻叹一声回眸,似是拿他再无任何办法,“我这一身的狼狈,实在不便现身,更何况。算了,殿下还是放我走罢。”
漓天澈在,他亦在。我一时之间,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。想起那晚酒醉,我的颊上腾地燃起红云。他的气息,他的体温,他的心跳,依稀仍留在昨夜,朦胧中那一句“生生世世也不会”让我至今依然心旌荡漾。
只是。
我低了头,眉眼寂寂,无波无澜。
他说他会要我,更不会放开我。
我只道,你我终究无缘,相见争如不见。
“你就当帮我一个忙,我断不会让他们发现你。如何?”漓天曦眸中恳切,脸上满是哀求,见我仍是犹豫不决,忙道,“我们那厢房以绣屏一分为二,你从另一个门进来,悄悄坐到屏风后头,
便没人能瞧得见你,那些乐师可都是这么进进出出的。”
“这。我。”我无奈轻叹,一时倒不知该如何拒绝他。
“拜托。”
一颗心终究还是彻头彻尾地软了,谁叫我在漓天曦的面前总是不能够设防。这个一贯潇洒不羁的英俊少年,向来轻而易举的便将他的灿烂心绪传染给身边的每一个人,叫人无力抵抗。
自东偏门转入雅座,迎面便是张十尺来宽的巨幅风景绣屏,隔着绣屏,只隐隐约约瞧得见几个人围桌而坐,正自把酒言欢,高声畅谈。
耳听一人高声笑道,“这么多时日未见,七弟竟还是老样子,固执得叫人牙痒痒。你们都还记不记得?小的时候我们几个合伙偷父皇最珍爱的贡酒来喝,就他一个人站出来认错,还说什么大丈夫做事敢作敢为,结果呢,痛痛快快地挨了一顿板子。”
“四哥,你常年在外倒还好,我可是天天跟在七哥后头,要说牙痒痒,没人比我更甚。”说话的不是别人,正是漓天曦,“你们还别说,眼下这个,不是我吹牛,听了保准叫你们挑不出任何刺儿来。”
我抿唇摇头,眼底俱是无奈,举手轻拂一把瑶琴,一弦一弦,音音如清秋暮雨,婉转荡漾开来。这一拨弄,只是试探琴的音准,琴的确是一把好琴,音色也极为干净,却仍是比不上宫里的那把九霄环佩,清音绝世,荡气回肠。
手一离开琴弦,眼前霎时安静下来,数双眸子穿透绣屏齐齐落在我的身上,虽然知道他们一时看不清楚自己,心里却还是无端生出微妙奇异的感觉。屋里只点着两盏琉璃清灯,朦胧灯火透过层层纱罩,温柔得直令人心醉。
指尖拈起一朵飞絮,仰头,是漫天狂舞不息的碎雪,纷纷扬扬,铺天盖地。琴音极柔,极细,仿佛和风幽幽掠过清泉,泉水潺潺流动,经久不息。放眼望去,天地之间广阔无垠,琴音悠扬柔缓,宛如天籁。
“铮铮铮。”七弦俱发,琴音陡然变化,一时间如惊涛奔雷,猛然荡至高处。眼前似有千军万马呼啸而来,将军壮志满怀,挥剑纵横万里江山。琴音时而如英雄悲声长嘶,时而如铁蹄浩瀚奔腾。直听得人热血上涌,慷慨激昂,空有一腔抱负无处抒发。
身前有人情不自禁喝了一声:“好!”
高处过去,琴音渐渐平缓,似风吹落叶,竹影婆娑,渐渐转低,化为一丝幽咽,几不可闻,耳畔依旧绵绵不绝。
一曲终了,余音绕梁,满室寂静,无人出声。
曲尽心归,我抬眼望去,众人似是沉醉在这曲中,无法自拔。蓦地,一道深邃眸光穿透绣屏直直向我迫来,眸光灼热,似是瞬间便能看进我眼底心底。接着又是一道,第三道。我分辨不清这视
线的主人,却被一道道眸光迫得心中纷乱,惴惴不安。
招架不住时,便只有落荒而逃。我匆忙起身,拂袖出门,霁雪手捧斗篷站在门口等我,见我脚步凌乱自屋内奔出,一脸惊疑,待要上前询问究竟,我已侧身冲下楼梯,头也不回逃出门外,转眼,便已置身在了冰天雪地之中。
天地一片静好,白蒙蒙的世界,大雪落得悄然。扑面寒风里夹杂着细碎的冰凉,让我一瞬间清醒如初。脚步渐收,我缓缓走在雪地里,轻轻仰头,任雪沫子纷纷融在脸上,窸窣掠过鬓边,留一丝残韵,添一分绝尘。
行至半路,霁雪依旧没有跟来,我不得不放慢脚步,渐渐停在当下。一阵急风吹过,迎面刮来大团霰雪,我忙举起袖子遮挡,耳畔却传来雪打伞面扑簌簌声音。诧异抬眸,头顶不知何时罩上了一把绘墨油纸伞,瞬间替我遮住眼前的碎雪纷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