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林森在村上的经历,我不想在此过多地絮叨,因为这是一本大书的题材;以及1987年他被定边县生产资料公司经理赵元祥从贺圈乡要走,任多种经营公司经理,将一个亏损30万的企业搞活;以及1989年他让定边县石油公司挖去,任待业青年门市部经理,带领一群亏损10万元的青年走出困境——这些都足够写书。张林森在家乡武兴庄的时间最长,他不仅生在那里,而且他在那里工作了十几年,我们听听他离开村上时乡亲们的肺腑之言:
“林森啊,要不是提拔,我们全村人上县上也要把你留下来。”
“张书记,你本是不能走的,乡亲们离不开你。”
“咱武兴庄离不了你呀!”
“张书记,要不是你,我怕早见阎王了。”
“林森,你人走了心可不敢走啊!”
七尺之躯男子汉的张林森,那时眼睛里竟然溢满了泪花:“我做得远远不够啊,以后有机会儿我再慢慢补偿吧!我人也不会走的,乡亲们放心。”
我们地下的油,他们不给分也不让我们打,真是不讲理!穷啊穷,穷则思变!
白于山早年狼多,农村时有狼吃了猪羊、伤了人畜的事件发生。一个月夜,一只狼跳进一户人家的猪圈,叼走了圈里惟一的猪娃。主妇一急,拔开门拴,撒腿紧追其后,边赶边喊叫:“打狼!打狼!”狼回头看看被撵上,只得丢下猪娃跑了。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,那个婆姨当时赤身裸体,后来村里人就与她开玩笑:“精沟子你撵狼了——胆大不识羞。”成了一句众所周知的歇后语广为流传——这是穷困中的无奈啊!
白于山里有一个叫“狼剩”的大男人。他小的时候,瘦得皮包骨头,穷吃饿瞌睡,一次在地畔睡着了,一只老狼在他身上闻了又闻,就是没下口吃他。
后来村里人便说,老狼嫌他瘦得像麻柴似的,吃还得抹二斤猪油哩!老狼舍不得那二斤猪油,也就不吃他了,但他从此有了一个叫“狼剩”的大名。“狼剩”大难不死,如今光景总算过得出人头地——这是贫穷带来的福音吗?
“贼来了不怕客来了怕,家里头穷得光踏踏。”民歌里多少辛酸,就那么一声全吼了出去,心里也就坦然多了,还有吃了上顿没下顿要饭的呢!
“穷球打的炕板石响了,你给老子还不知想做什么矣!”一句咒语似的辱骂,叫多少想入非非者顿时收心。唉,老天爷,你怎就把咱生在这白于山里呀?
家穷可以东倒西借,县穷旋挪不得顺转。
1993年定边县财政收入1000多万元——这还是陕北的富裕县,因定边有“大青盐”。但欠干部工资2000万元,财政赤字6000万元。县长一门心思保工资,最该保证的教师工资半年未能发,一切建设无从谈起,县长也被叫为工资县长。
具有讽刺意义的是:县上召开经济工作会,财政拿不出钱,只好跟羊绒毛贩子借了5000元,才解了燃眉之急。
1935年10月16日,一支土灰色的队伍,急速地行进在黄土沟峁间——毛泽东率领中央红军进入了陕北定边南部白于山的牛圈圪坨,受到当地群众的热情接待,将干净的地方让给红军住,拿出最好的东西给红军吃,帮红军买粮买菜,烧水煮饭——定边人民群众最早接纳了这支疲惫之旅。
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期,面对日寇和国民党反动派对陕甘宁边区的封锁,王震将军率领三五九旅四支队2000多名指战员北出延水关,来到定边西北部长城角下的盐湖,跟当地盐工学习砍柴压坝,修田整畦的打盐技术,当年产盐40万驮,最高创下年产盐70万驮的纪录。定边的盐不仅行销陕甘宁,而且远销国统区,为边区军民换回急需的粮食、棉花、布匹、钢铁、纸张等物品。
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,长庆在定边南部白于山进行物化勘探,并在部分地区找到油层,打成多口油井。但长庆油井跟地方无关,长庆不给县上任何利益分成。当地几个农民与长庆交涉,这油是毛主席为感激我们的帮助尿下的——他老人家的尿渗入地下就成油了,你们打出来总得给我们多少分一点吧!长庆人回答说:“那你们去找毛主席,让他老人家给你们分。我们这油一点也不能给你们分。”
“开荒种地毁了林,抗战解放死了人,中央叫干甚就干甚,有点油怎就不给分?我们老区为革命做了那么大的贡献,难道还要我们拉讨吃棍!”一个老汉说着还用手指了指额角:“你看,这就是国民党马鸿逵炮弹咬的,差点没送命。”
“你不是说‘中央叫干甚就干甚’吗?中央不让给,不信你们去问中央。”——长庆的人蛮不讲理。
几个老乡没办法,只得回家。但他们怎么也想不通,他们祖宗多少辈踏在脚下的东西,凭啥一点也不给分?更使他们气愤的是,当他们说:“那我们自己也要打得卖”时,长庆人说:“你们当是打水窑,这油井有2000米深哩!
再说也不是谁想打就打的,这是国家的。”
我们地下的油,他们不给分也不让我们打,真是不讲理!还说是国家的。
国家的他们怎就能打能卖?他们是中国,我们难道成外国了?
穷啊穷,穷则思变!
1993年定边县成立石油钻采公司,任命张林森当总经理。
无资金、无设备、无技术、无办公场地,这样的石油钻采公司世界上怕是第一家。
“小时吃过糠,‘文革’成文盲,改革扛大梁,半百一个忙。”这首打油诗,是与共和国同龄的一位县级领导总结自己的。我们且不说这是不是诗,好与不好,但这的确是一个时代多数人的人生缩影。
我孩子小的时候,一家人吃饭时常常说起吃糠的年月。一次孩子说:
“你们都吃过糠,糠好吃怎不给我吃?”逗得一家人笑。笑过,我母亲却哭了起来……妻子怪孩子不懂事:“糠有什么好吃的?”孩子振振有词:“不好吃你们怎都吃,噢,是不是都让奶奶吃了!”妻子“啪”地拍了孩子一巴掌,孩子哭了,我的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……后来我让妻子弄点糠,让孩子吃上一次,母亲却怎么也不允。
百年树人。十年毁了的不止是一代人啊!
张林森也属于吃糠的一代。但他没有成为文盲——这是他勤奋的收获,这也是他每天雷打不动最少一小时学习的成果。
面对“四无”的石油钻采公司,张林森还是那句话“事在人为”。他相信自己,人常说“知识就是力量”,他相信自己这么多年没有白学。
长庆油田大会战后,在油田边缘地区打的9口探井,因无开采价值,后封口废弃——一封就是二十余年。但长庆认为没有开采价值,并不等于这些井就没有油。就像有钱人家的旧电视,人家淘汰不看了我们还可以看。要是这些井可以利用的话,对“四无”的“定钻”无疑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“支点”。
张林森通过方方面面的关系,得知这些井的情况跟他分析的一样:有油。但人家同时劝导他说:“要配套设备,就等于高射炮打蚊子。”他多少有点沮丧:“管它合算不合算,我只想知道井下油层情况。”凭着这些关系,他找到了9口井详细的地质资料。
张林森如获至宝。初干油井,用他看惯农业的眼睛,看这些工业的地质资料与看“天书”没什么两样,可他还是认真地看着,他对自己下决心:“我一定要看懂这些地质资料。”并且要让这些地质资料,给沉重的“定钻”以最初的活力。先学会当学生,再准备做老师,他自己鼓励自己,然后带上9口井的地质资料,通过关系,去请教长庆油田的专家,请他们实地考察,研究分析。
经过专家们的反复论证,这9口油井都有开采的价值。
“好风凭借力,送我上青云。”谁的一句诗,突然闪现在他的脑海中。一贯务实的张林森,心里不由一阵窃喜:“这真是天助我矣!”
与张林森促膝交谈的我,那时也不由地笑了。我说:“那不是天助你,是你智慧的杠杆太长了。”——我们就阿基米德的那句“杠杆撬地球”名言争辩过,我记得是阿基米德说给他一个“支点”就行,他说好像是要给一根足够长的“杠杆”。
然而,地下的石油就像抽象的事物,要变为摸得着看得见的人民币,还需要耗费九牛二虎的气力:首先是配套抽油设备,每口井没40万元的票子,怕是连油花花也见不上;其次还有技术问题,理论成立,操作不当——比如压裂、射孔,也可能导致前功尽弃;还有等等无法预料的现象……正像张林森所言:“又不是我们家圈里喂的牛羊,我们哪天想卖钱,拉到集市上就可以变成钱使用。”
最关键的还是钱。
“人常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,这几百万到哪去找?”张林森说:“那时‘定钻’刚成立,万事开头难,石油又是高科技、高投入、高风险项目,靠财政不可能拿出钱来,我也不敢开口跟人借钱。一些了解情况的亲戚朋友们,他三万你两万的,主动给我借了几十万,但缺口很大,我就试着跑厂家赊购设备,小子娃不能让尿憋死。”
这就是张林森!